露水凝在莲花上升起吧,伟大的太阳!
举起我的叶,将我融入你的光浪中。
唵嘛呢叭咪吽,旭日来临了;
露珠溜进光耀的海洋。
—— 艾文·亚诺《亚洲之光》
往后看,田卜格干可以看到士兵们从河谷往上爬,吃力地爬上山坡,再飞跑上到不远处的扎营地点。在这个时候,田卜的一行人幸运地赶上了一个大车队,那是来自察卡盐湖运盐车队,要往西北走约三十天的路程。车队又大约两百只牦牛组成,行进时掀起一阵阵烟尘。田卜的队伍混入他们中间,沿着路径前行。斥候的人送来讯息,在士兵还没有赶上车队之前,显然就不想再走远去抓人,而转回城里去了。他们松了一口气,田卜格干派人招聚分散了的车队,向西笔直行去。
一天又一天,车队吃力地行进在西藏的荒原上。他们没有走主要的放牧路径,所以很少遇见牧民。他们越过无数的江河,攀越陡峭的山隘,与大自然搏斗着,偶尔也遇见盗匪。盗匪看见这群人有良好的次序和武装,就略过去寻找较弱的掠物。
皑皑的喜马拉雅雪山在南边一路沿着地平线伸展,像是一条珠串,装饰着较低山脉的山顶。后来,这群逃民无比兴奋地发现他们已来到全亚洲最神圣的所在:冈宁波车峰诸神的‘冰钻’。它那古老的峰巅如同神的宝座,朝上指向乐园。藏族人相信,在那深不可测的乐园里,无数的神坐在他们的宝座上,每年,成千上万的人从西藏东部偏僻的康区高原,从那仓和安多,从彭巴,从西藏阴郁的山谷中豹斑似的黑帐蓬里,从喀什米尔的拉达克山谷,从南边的喜马拉雅山地来到这里,他们一边沉思默想,一边漫步绕行这条环绕山脚二十八哩长的神圣之路。这条路围绕着地球的中心—拯救灵魂的山。
绕行这条神圣之路能积多少功德呀。田卜计划在这里待一个星期,沿着朝圣的道路前行,在许多寺庙里顶礼膜拜。这些环绕着冈宁波车山脚的寺院如同镶嵌在手镯上的宝石。人经过无数次的转世,一直被轮回束缚住,灵魂无法得着解脱,一世的生命只给永恒的大海里加了一滴水,这大海何时才能添满呢?命运注定了生与死,受苦与享福,业报轮回就是一切。人们无法改变命运,只可以积善积德。
“啊,灵魂投胎的那天可真不幸呀。”田卜站在那儿,注视着圣山,他带来的人都跪在地上朝山磕拜。“难道就没有办法使人们从这种痛苦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吗?来,卓玛,我们上路去朝圣吧。谁知道呢?或许神根本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他们拿出祈祷轮和念珠,踏上了拯救灵魂的圣路。一些香客一路上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艰难地朝前爬;另一些人一步步五体投地,匍匐着前进。现在,他们来到陡峭的之字形山路上,这路异常难走,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他们看到每块大石上都堆放着许多小石子,这些小石子都是献给神的祭物,他们献石子是为了方便下一个香客,以便积些功德,而后来者也以同样的方式为后来者提供方便,来为自己积德。他们还看见在这里堆放着大量动物的角和骨头这些都是献给守道路之神的礼物。
路上遇到中途标记,卓玛揪下一撮头发,粘了随身带着的酥油贴在那有标记的大石头上,数不清的香客在这里做了同样的动作,她接着低下头敬拜。卓玛用力地摇着经轮,和田卜一起念起西藏人永恒的祷词:‘唵嘛呢叭咪吽’。
一阵风从诸灵那里吹向凯拉斯冰川,卓玛哆嗦起来,但并非因为寒冷。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贯通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真实与虚幻间之钥。它遥遥指向那些今生无法获得的东西。然而生命到底是什么?那些在寺院墙头叽叽喳喳叫的麻雀根本不是麻雀,它们是守护神。那在宝殿圣像前摇曳不定的火焰它们真是火焰吗?有谁知到火焰到底是什么?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生命的初始与终结。它与雪域的紧密关系好比嗡嗡叫的蜜蜂与蜂巢,它如同隘口的祈祷幡之飘动,如同不止息的西风之呜咽。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它凿刻在无数山峰的花岗岩壁上,铭记于每个藏族孩童的心灵中。它昭然显于飘动的祈祷幡上,又被包藏在经轮的外壳内。它低沉地发自千万张被苦难榨干了的口,发自千万颗渴求平安的心中。
从摇篮到坟墓,藏族人的生活一直受诸多的宗教戒律和礼俗所规范。当他经过一个圆锥形的灵塔时,他会往堆上加一块石头以为供品;当他挨近一个嘛呢堆,他不会忘记从它的左侧走过去;当他看到一座圣山,他不会错过顶礼膜拜的机会;当化缘的喇嘛来到跟前,他不会不给他一把糌粑或一块酥油;当他绕行寺庙殿堂时,他会往收聚的钵中放下自己捐献的银钱。而当他为马备鞍或往牦牛身上放驮子的时候,他总是吟诵着永恒的‘嘛呢叭咪牟’。
雨下下停停,季风带来的雨云使他们无法越过喜马拉雅山。有大半年的时间,田卜格干和他的车队颠踬在西藏的群山之间,一路上刻划着苦难和惧怕——怕人,也怕诸神。他们艰难地渡过了印度河峡谷,上到对岸的高山上,而前面还横亘着更多山岭,还有更多深谷需要越过。
他们来到了一个山口,山口的后边是一个群山怀抱的僻静山谷,谷中遍处是茂密的青草,樱草和紫罗兰点缀在其中,为山谷铺上天然的地毯。杏树丛被秋季干爽的风所催黄,树丛所在的山坡顺势而下成为广袤的平地那一片染成深蓝和翠绿的土地。外头远处的山峰,将雪白的冰尖顶向蔚蓝的天空……。 “真美!”卓玛深深为他们跋涉所至的可爱山谷而神往:“田卜,我们一定要飘流一辈子吗?我们能不能安顿在这里?”
田卜原打算沿着印度河上到喀什米尔的列城,那是一个商业城镇,可以给他机会作生意扩展财富;但也许他的妻子是对的,他们现在可以安顿在这个山谷,因为他们已经逃离西藏政府的辖区,而他们周围又是那么可爱的山丘。
于是田卜格干中止了流亡的旅程,他很快就买下了整个卢巴山谷,建立自己的家园了。工人们建筑起西藏贵族的家,他们用大石头建造邸宅和带着卫所的大门。在侧面的谷中,家庭住持僧正监督着建造藏式的小庙,以便每天向华坛前镀金的释迦牟尼佛像供上五谷和青稞面。每当各个山口的冬雪融化后,游行的喇嘛会出其不意地下到谷中,参加庙中的仪式。他们吹着人腿骨制成的喇叭,召聚诸神来到他们的崇拜中;不息的风恒常推动着庙顶的大嘛呢轮,使其中祷文所带来的福分散布在山谷遍处。然而,这一切之内笼罩了对神明及地底恶魔的永恒惧怕。这些神灵随时伺机要降灾祸于各家,除非那家人不断将圣水注入家中神像前的碗里。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田卜正焦虑地盯着身旁躺着的妻子。一个干瘪的接生婆从远方的村子里被请来,现正吵吵嚷嚷地在房间四处走动。她面带愠色地要求田卜离开,他这时去向家神烧香会比坐在那里干着急要好。
“小心照管好我的儿子,”田卜边嘟哝边退到外面的阳光中:“我们盼后代已经盼了多年了。”
强劲、尖锐、持续的哭声惊动了邸宅中踱着方步的田卜:“他肯定是男的,女的不会是这种哭法。”
“先生,你说得对,是个男孩。”接生婆朝屋外望着,而卓玛正躺在床上欣赏着新生的婴孩。接生婆接着说:“你应该定个日子让喇嘛看看他的星相。”
那天夜里,整个山谷一片欢腾,因为它的主人得了儿子并继承人。(注)人们发现那天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吉兆——知更鸟在母亲躺卧的屋子敞开的窗前叫了两次,牦牛当天出的奶也特别多,这些连同其它的征兆都预示这小男孩的前程远大。
喇嘛们坐在屋前,驱赶着能伤害婴孩的恶魔。他们拿着法器,呼求大能的诸神把恶魔从山谷赶出去;然后他们敲起大鼓,摇起忤铃,召唤家族的守护神灵保护这个新的生命。他们又到庙中献上丰富的供品,祈愿诸神赐福这家。
然而,在这一切的喜庆中,田卜并不快乐,他一直在思索着一些无从解答的大问题。假如诸神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他还是受了那么多苦?他儿子的前途又会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必须面对人类的苦难?人类就没有办法从今生的罪孽中拯救出来吗?他从心里喊道:“哦,上帝啊!如果真有上帝,请您垂听我们的祈求,赐给我们平安。”
喇嘛在一个吉日聚集在一处,要给男孩起名。他们仔细察看了孩子的动作表情,希望从中找出一些预示未来生活的征兆。他们认为生命是从一个躯体转入另一个躯体,生生不息。有时诸神也会取了人的躯体,在人群中居住一段时期。在全西藏,人们找出大约一万八千个活佛,但他们认为这个孩子不是活佛。 寺庙里冗长的宗教仪式开始了。母亲抱着婴孩,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喇嘛单调的吟唱使婴孩昏昏欲睡。喇嘛们为孩子的幸福健康祷告,最后,随着一阵猛烈的鼓声,他们把圣水洒在婴孩身上,给他起名叫索南——传好信息的人。
从雪域游行而来的喇嘛带来了消息,至尊又回到他百姓中间了。宝座一直空了三年,后来喇嘛们才宣告大宝法王重新进入另一个达赖喇嘛躯体的吉日。神谕者凝视着拉萨察波克里寺附近的湖,看见湖中有一个奇特房屋的幻象;房屋的屋檐奇特的往上翘,瓦片是蓝色的。他正看这幻象时,又看见一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有声音喊着说:“这就是至尊活佛。”
幻象消失了,人们立刻出发去寻找这个带瓦的奇特房屋。他们在各地找了一个月,有一天,他们在西藏东部看见了神谕者所描述的房屋;正在察看时,一个小孩从屋里跑了出来。“就是他!”他们喊了起来。
藏族人小心翼翼地照着进行规定的试验,以证明这孩子就是大宝法王的转世。他们看见孩子的每个肩胛骨部位都有小痣,那部位是大宝法王进入人躯体时脱去长胳膊的地方;在孩子的左臂上又看到一个虎状的胎记,这胎记成了他是大宝法王的最终凭据。于是,他在圣城被立为达赖喇嘛。在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孩子有一天也会像第九、十和十一世达赖喇嘛一样,年纪轻轻就死去。
田卜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但它也再次勾起他逃亡的痛楚。他从前照顾上一世达赖喇嘛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呢!而现在他已经与大部分能赋予人生意义的事物隔绝了。难道没有办法从轮回中,从无尽的生死中解脱出来?成千上万的百姓从遍满全地的寺庙中呼吁,祈求亮光与平安,它真的会来临吗?
注:孩子出生的年代无法确定。田卜在1855年逃离拉萨,而他儿子显然出生于1885年。但果真如此,则田卜的妻子卓玛应该已超过了能生育的年龄。这有两个可能性:或者孩子实际出生的年代早于1885年,或者他的母亲不是卓玛,是另一个较年轻的女子。